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继承的是乃父司马谈的衣钵。司马谈是汉初的大学问家,正因他的一篇《论六家要旨》,后人才将战国思想家称为“诸子百家”。在《论六家要旨》里,司马谈将战国思想家分为“阴阳﹑儒﹑墨﹑名﹑法﹑道德”六大派别。名家在其中与大家耳熟能详的儒、道、墨家并列,占据了一个位置。谈到名家,人们都能想起以“白马非马”著称的公孙龙子,却常常忘记惠施。
惠施是名家巨擘,可是《史记》里没有他的列传,《庄子》、《荀子》等常见子书对他的评价,也大都是负面的。可能只有《庄子》对他“学富五车”的记载,因为这个成语的留传而为人们所知。实际上,名家学术的发达奠定了百家争鸣的语言和逻辑基础;惠施在其中做出的贡献,无疑是不可磨灭的。要了解诸子百家的思想和文学,不能不了解惠施。今天了解惠施,主要是通过《庄子》。虽然《庄子》对惠施的记载,多为责难、批评;但令人颇感意外的是,庄周本人却与惠施是莫逆之交。
庄周与惠施的交锋,最广为人知的,是著名的“濠梁之辩”,也称“鱼乐之辩”。如果没有记错的话,《庄子·外篇·秋水》中的这段文字,早已选入中小学语文读本,可以说是家喻户晓。这段辩论由这对好友结伴观鱼而起。二人走至桥上,庄周看见水中鱼儿游泳的姿态从容不迫,就说:“这鱼是因为欢乐才这样从容啊。”惠施本是个好辩论的人,他看庄周这样说,就反驳道:“你又不是鱼,怎么知道鱼的欢乐呢?”庄周一听,也来了辩论的兴致,就回击道:“照你这样说,你也不是我,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欢乐呢?”惠子听说这话,微微一笑,说:“照你这样说就对了!我不是你,所以不知道你。你不是鱼,自然也就不知道鱼啦。”庄子于是说:“我们回到问题的开始,你问我‘怎么知道’,不就是早就知道我知道,才问我‘怎么知道’的嘛!”
这段辩论在这里戛然而止,引来后人无穷的猜测,各种各样的解释层出不穷。有人认为是庄周胜了,因为惠施此后没有再予以辩驳;有人认为是惠施胜了,因为庄周最后的辩论,不过是玩了个文字游戏——他利用语言形式的近似,混淆了“怎么知道”的意义——显然,惠施是质疑他“知道”或者“不知道”,而不是在问他得知的方法。不过,《秋水》属于《庄子》的“外篇”,“外篇”中的众多故事,大都不是事实,而是寓言。《秋水》中有好几段攻击名家的故事,这段著名的“濠梁之辩”,或许也只是站在庄周立场上的编造而已。不过,就算“濠梁之辩”只是好事者的编造,这段故事对于我们理解庄周与惠施,也并非没有益处。这段故事不但告诉我们庄、惠二人关系密切,还展示出二人都好习辩论的性格。此外,庄周的最后一辩,是直接针对惠施所用的言语发难。这就隐晦地透露出庄子与惠子之学的一个重要交汇点:对用于表达思想的“语言”本身的关注。
庄子后学对惠施和庄周的评价提到,惠施善用“琦辞”和“譬”,而庄子善用“荒唐之言”和“寓言”,这两组概念可以前后对应,指的都是新异的言辞和比喻的手法。《庄子》书中,更是记载了很多二人曾共同使用的言语。比如,他们都说过像“太阳正当午的时候就是西斜的时候,活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”这样的话。这类话都不合常理,却有深刻的内涵,发人深省。比如这句说的,是时间的不间断性:太阳到达顶点的时分,就是它开始西落的时候;生物从拥有生命的那一刻,就开始走向死亡。
通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方式,庄周和惠施希望引起人们对“语言”背后的“真相”的关注。大家习惯把正午与黄昏、出生与死亡看成理所当然的“分界”,进而把它们看作对立的概念,忽略了它们其实一直内在于对方。根据《庄子》的记载,像这样的“琦辞”,惠施一共提出了十个,史称“惠施十事”。庄周和他的弟子对于这“十事”,或借鉴,或辩驳。在一部《庄子》中,时不时就能看见惠施的影子。
刚才的例子,是用惊人的语言表达关于时间和生命的思考。关于这个话题,庄周还将其付诸更为惊人的实际行动。因为他的做法太过离经叛道,甚至引来了惠施的不悦。这事源自惠施给庄周的亡妻吊孝。惠施到了灵堂,正要悲哀地哭泣,却看见庄周盘腿坐在地上大声地唱歌,还敲个破木盆子打节奏。作为庄周的挚友,惠施很是看不过去,他质问庄周:“就算我们都有些离经叛道,你比我还张狂些,人死了你不哭也就够意思了,怎么还能又打又唱的?简直太过分了!”庄周看见惠施动了真情,便认真地向他解释:“不是像你说的这样啊!她刚刚去世,我又怎么会毫无感触呢!不过我仔细想想,觉得她的死无非是剥夺了她的生。可是,最初她原本也没有生。别说生了,就连形体也没有,别说形体了,就连一点气也没有。所谓人的生命,不就是在这什么都没有中,变化出了一点气,气又变成形体,形体又变成活人么?这下她从活人变成死人,无非是再向前走了一步。她就像春夏秋冬的循环一样,之后还要走回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呢。现在她还没有走到那一步,人还躺在这灵堂里,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哭了起来,岂不是显得太不懂事了么!”
惠施听完这话,想必比观鱼时更无言以对。他看庄周竟然如此无情,就问他:“人真的本来就没有感情么?”庄周回答说:“不能因为自己的好恶就拼命求取好的、摒弃不好的。总想有益于自己的生命,结果都断送了自己的生命。”惠施觉得这话矛盾,就问:“不去做有益于自己生命的事,怎么能保全自己的身体呢?”庄子回答说:“你的身体是天道给你的,你就顺应自然,不要耗费精神,再做多余的事情啦!”
庄周不但在妻子的丧礼上胡作非为,还口头承认了人的“无情”。看来,他的确是个“无情”的人——至少,他的欲情不会超过他对哲思的追求。但是,这位哲人的冷漠却在惠施死后彻底破功。一次,庄周去送葬,路过这位故人的坟墓,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,回头对后面的人说:“曾经有个楚国人,在自己的鼻子上,涂了像苍蝇翅膀那么薄薄一层白粉,让他相识的一个石匠用斧头砍。石匠挥动巨斧,虎虎生风,砍掉了白粉,却没伤鼻子一丝一毫。那个楚国人在整个过程中从容地站在那里,一动也不动。宋元君听到这件事,招来那个石匠,让他再来一次。那石匠说:‘我以前是可以做到的,可与我配对的那个楚国人早就死了。’惠先生死后,我也没有配对的人了,我没有人可以说话了。”
《淮南子》记载,惠施死后,庄周没有再与任何人讨论过学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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